罗迪克专访丨美网夺冠二十年,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

罗迪克很少谈论这些失败对他的影响,也没提过是什么促使他如此年轻就决定退役,甚至连现在的热门话题,网球运动对球员心理健康的伤害,他也很少发表观点。即使是在2017年的名人堂入选仪式上,他的大部分演说内容也不是谈论自己,而是赞扬一路上帮助过他的人。

罗迪克保持了太久沉默,以至于去年春天,当我向他提出采访请求时,罗迪克的妻子布鲁克林·德克尔(Brooklyn Decker),觉得有必要给丈夫一些建议: “提醒人们你还活着,并不是一件多糟糕的事。”

斯蒂芬·利特尔(Stephen Little)还记得2003年9月的那个星期天。傍晚时分,这位伦敦出租车司机回到家中打开电视,“你知道我载的那个孩子吗?”他对妻子说,“他打进了美网决赛。”

三个月前,利特尔正在排队,一位老熟人向他招手:布拉德·吉尔伯特(Brad Gilbert),阿加西的前教练。当时,利特尔没有认出他的同伴,吉尔伯特坐了上来,注意到车里的赛马报纸,“你想赌一把吗?”吉尔伯特说,“你会想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下注的。因为他会赢得女王杯和温网。”

吉尔伯特第一次见到罗迪克是在2000年,年少的他是戴维斯杯队伍的陪练。“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发球这么强大,他才17岁诶。就连安德烈(阿加西)都在说,这孩子谁啊?发球这么厉害。”

很快,媒体开始预测罗迪克将接过美国男网的大旗,罗迪克的朋友布雷克说:“我们每次在新闻发布会上都会被问,你是下一个桑普拉斯么?他是下一个阿加西么?你们打算如何填补空白?我承受了一小部分压力,但安迪承受了更多。”就连桑普拉斯本人也对罗迪克青睐有加,他在2003年4月对《W》杂志说:“安迪就是未来。”

几个月后,罗迪克还没打出来,渴望进步的他打电话给吉尔伯特。前一年,吉尔伯特刚刚与阿加西分手。而几小时后,吉尔伯特就坐上了飞往伦敦的班机,当时罗迪克正在为草地赛季做准备。

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检查罗迪克的着装,“他戴着一个滑稽的橙色遮阳帽。我告诉他,找一顶合适的帽子,卡车司机帽啊,什么都行。但在我面前,你绝对不能戴遮阳帽。”当我把吉尔伯特的回忆转述给罗迪克时,他摘下棒球帽露出光头,“如果我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我会戴遮阳帽更久。我给他发了短信:F**k you,man,你夺走了我最美好的头发。”

尽管在品味上存在分歧,但两人的合作很快步入正轨。信心倍增的罗迪克赢得了女王杯,并在温网闯入半决赛,最终输给了费德勒,目睹对手捧起个人首座大满贯冠军。虽然没能赢下温网,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罗迪克几乎没输过一场比赛,在美网之前,他笑傲了四站赛事。而鲜为人知的是,这趟狂奔之旅差点没能成形。

温网结束收拾行李时,罗迪克突然暴走,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护照,顿时六神无主。他在伦敦不认识任何可以帮忙的人,这时他想起了斯蒂芬·利特尔,那位押5磅相信自己能拿下女王杯和温网的出租车司机,开车时他曾给罗迪克留了号码。电话很快拨通,罗迪克向他解释了自己的困境。那天是7月4日,一个周末,而大使馆要周一才开门。吉尔伯特不放心罗迪克自己呆在伦敦,便拜托利特尔照顾他。就这样,20多岁的美国小孩和60多岁的伦敦长者一起吃饭、逛博物馆、听音乐……利特尔回忆说:“我们在街上走来走去,就像一对古怪的情侣。”拿到新护照后,在机场,罗迪克告诉利特尔,明年也要再找他来。

到了美网,罗迪克高歌猛进,四强前仅丢一盘。半决赛他的对手是纳尔班迪安,那年夏天,罗迪克在早些时候曾战胜过他,但这次可没那么容易。美国人输掉了前两盘,第三盘又挽救了一个赛点,他回忆说:“观众的助威声越来越大,我相信我们能扭转局势。”

这句话的重点是,他没有说“我能扭转局势”,而是“我们能扭转局势”。对罗迪克来说,网球从来不是一项个人运动,他总是把自己视为团队的一部分,就像F1车手一样,“外界对不同角色的关注度不同,你能看到的是F1的维修团队,但你看不到幕后的那些人。”这其中就包括了道格·斯普林(Doug Spreen)。当晚,罗迪克的右脚脚掌起了一串水泡,在罗迪克位于时代广场的酒店房间里,斯普林用手术刀为他治疗了一个小时,吉尔伯特则在一旁讨论决赛的战术。

回过头看,斯普林的治疗和吉尔伯特的战术都十分奏效,在直落击败费雷罗的决赛中,罗迪克只有一次感到紧张,“当时,只要再拿一分我就能迎来发球胜赛局。他在准备二发,我心想,快来双误吧!结果他真的双误了……接下来的换边让我喘不过气。我心想,就这样吧,主动权到你这一边了。于是我好像发了3记还是4记ACE,当时完全失去了意识。”

决胜ACE发出后,当罗迪克高兴地单膝跪地时,他想起了母亲布兰奇(Blanche)。她和安迪的父亲杰瑞(Jerry Roddick)都在球场里,但当时罗迪克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父母俩从未坐过他的包厢,罗迪克回忆说:“我当时想,我妈妈就在某个地方,她一定在想,为了去训练坐过的那些长途车,现在实在是太值得了。”

那一年,桑普拉斯在美网宣布退役,而罗迪克赢得了冠军,“薪火相传”,永远是大家最爱的故事。夺冠后,他在曼哈顿的餐厅与家人、朋友和经纪人肯·梅尔森(Ken Meyerson)一起庆祝,“这间屋子里洋溢着快乐,我们都想大醉一场,因为谁知道这种事还会不会发生呢?”

“晚饭后我们去了一家CLUB,我们拿着奖杯,喝得酩酊大醉。”过了一会儿,罗迪克瞬间清醒,“卡普里亚蒂突然出现了!”于是他模仿着颁奖人把奖杯递给当时已经斩获三座大满贯冠军的同胞,“你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我一点经验都没有。”派对嗨到周一凌晨,直到吉尔伯特提醒罗迪克他还要做客多家早间节目,“他差点忘了这件事。”

回到家中,斯蒂芬·利特尔(Stephen Little)观看了整场美网决赛,“我对妻子说,这肯定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他不会再给伦敦的出租车司机打电话了,他已经是美网冠军。”

利特尔与罗迪克

第二天早上,罗迪克结束采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到奥斯汀买房子。那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后来全家为训练搬到佛罗里达。但其实他一直想回到奥斯汀,搬进新家一两个月后,罗迪克的父亲来看他,“他一进门就抓狂了,因为我的房间一团糟。我就说:怎么了?你就不能接受这些么?”

杰里·罗迪克(Jerry Roddick)成长于威斯康星州,在奶牛场打过工,也在军队服过役,后来则做起Jiffy Lube的经销商。他培养了罗迪克极强的职业道德,不能找借口,也不能自怨自艾。但杰里的脾气总是很大,让人感到不好相处。

如果不是经纪人肯·梅尔森(Ken Meyerson),父子俩的交锋会更频繁。梅尔森在罗迪克17岁时就签下了他,并成为了他和父亲之间的一道缓冲,“肯做了很多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我父亲因为什么生气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肯为我挡了很多子弹。”

对于一项如此注重礼仪的运动来说,梅尔森是一位不同寻常的经纪人。罗迪克说:“一种‘海滩范’与‘经纪人风’的混合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肤晒得黝黑,脚上穿着休闲鞋,从来都不穿袜子,简直令人作呕。他是一名典型的经纪人,一走进来就会说‘哟,宝贝,怎么样了?’但在‘油腻’外表下,他其实很真挚,对我输掉的那些比赛,他总是很动情,反倒是我一直无所谓。”

罗迪克赢得美网后,梅尔森没怎么再去求人提供机会,合作似乎无穷无尽。“那时候才21岁,有时候会想,‘太棒了,我超级出名’,但有时候,你又会有一种‘哦,我讨厌出名’的感觉。”

罗迪克当时有多出名?他出现在了大咖云集的“Got Milk”广告中,他成为第二位主持SNL的网球运动员(第一位是埃弗特),他被视作2000S的时代典范……罗迪克最爱的电影是《美国派》,他沉迷戴夫·马修斯乐队,热衷于去Abercrombie&Fitch购物。最关键的是,他看起来就像是时装模特。当时,罗迪克拍摄的杂志封面,基本都是他半裸上身,配上一个暗示性的标题。就连SNL也抵挡不住这种”物化“的魅力,在一个节目中,罗迪克扮演起一位光着膀子的妇科医生。

罗迪克讨厌拍照,但在梅尔森的引导下,他明白拍照能帮他拿下大牌合约。刚成为职业球员时,罗迪克就与锐步签约,当时品牌旗下巨星面孔无数。“那时有艾弗森,也有Jay-Z。”罗迪克回忆道。2005年合同到期续约时,他和梅尔森与锐步公司首席执行官就条款达成了一致,但签订合同的日期却不断被延后。后来团队意识到,锐步即将被adidas收购,而adidas并不想签订任何新的巨额合同。

但这对罗迪克影响不大,几周后,梅尔森就与鳄鱼(Lacoste)谈妥了新合同,“那是我赚得最多的一天,自此之后,我几乎再也没做过任何合同规定以外的事情。”

罗迪克与梅尔森

在罗迪克心中,自己的使命是让网球运动在美国成为主流,就像他的偶像们曾经做的那样。“康纳斯、麦肯罗、张德培、考瑞尔、安德烈(阿加西)、皮特(桑普拉斯)……他们对我意味着一切,所以我心想,‘都靠你了,别搞砸了他们创造的一切,如果我不能复制他们的职业生涯,至少我可以用某种方式把球迷留住。"

不久后,罗迪克与歌手兼演员曼迪·摩尔(Mandy Moore)开始约会。罗迪克的名气也急剧上升,他们持续近两年的恋情占据了世纪初的八卦媒体头条。杰夫·刘(Jeff Lau)是罗迪克在奥斯汀的发小,现在他们仍是挚友。他回忆起当时的狂热: “就像是在演《明星伙伴》(tennispie注:美剧Entourage),我一直坐在车里,女孩们试图撬门而入,其中一些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她们扑向安迪,而他却丝毫不受影响。”

罗迪克的生活与《明星伙伴》有一个不同之处:他的“乌龟”(tennispie注:剧中主角管家的名字)是位出生于60年代的伦敦出租车司机。罗迪克不仅在第二年的草地赛季继续雇佣斯蒂芬·利特尔,还在温布尔登小镇租了一栋更大的房子,让利特尔住进一间卧室,为他办理全英俱乐部通行证。此外,罗迪克还雇用了他的儿子保罗在美国为他和妻子工作。

这种脚踏实地的心态确保罗迪克永远不会被名人效应和各种诱惑所扰。这也是他从父亲那学来的职业道德,“工作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我从不认为自己的能力与罗杰在同一水平线上,所以我总是有一种不安全感,如果它(水准)逐渐降低……”

罗杰·费德勒,我们的话题迟早会回到他身上。

“我爱罗杰。”罗迪克说,“真的。我爱他的为人。”但在24次碰面中输掉21次后,罗迪克承认自己出现了不安,“我倒不会每天早上大喊‘F**k Roger’,对我来说,罗杰就像天空,你不会一直看着天空,但你始终知道天空就在那里。”

与费德勒的纠缠,是罗迪克传奇故事的核心情节之一。那有一种被时机与环境戏弄的无力感,你是克里斯托弗·马洛,你感觉很好,结果莎士比亚来了。前世界第一、美国巨星吉姆·考瑞尔(Jim Courier)说:“如果他早打几年,至少能拿到五座大满贯冠军。”

但罗迪克的朋友杰夫·刘却不这么看:“人们认为他生错了年代,但我不这么想,因为他自己并不会选择生在其他年代。”

杰夫·刘会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罗迪克那近乎疯狂的好胜心,会驱使他向一切高峰挑战。罗迪克身边每一个人,都能讲出一个他“好胜”的故事。2005年成为罗迪克教练的迪恩·戈德芬(Dean Goldfine)还记得他们激烈的拼字游戏,“安迪记住了所有带z的、由三个字母组成的单词,到了后来,你基本上赢不了他。”

罗迪克的体能教练兰斯·胡顿(Lance Hooton)还记得他们是如何为挑选全明星阵容而争论不休的,“四天后,我们在罗马还是哪的出租车上,他突然说,我真他妈不敢相信你选了托尼·帕克,而不是史蒂夫·纳什。”

罗迪克的朋友珍·霍奇(Jen Hodge)回忆一场匹克球比赛。当时,他们在巴哈马庆祝罗迪克的40岁生日,“三个小时后,我大汗淋漓,甚至起了水泡。我以为我们会去度假村喝鸡尾酒呢。”

对于罗迪克这样极度好胜的球员,还有什么比击败费德勒、纳达尔和德约科维奇更大的挑战呢?不过,罗迪克也承认,“也许在某些时候,这已经从挑战变成了痴迷。”

这一点可以追溯到他找来体能教练兰斯·胡顿的经历,胡顿曾在德克萨斯大学与海斯曼杯冠军里基·威廉姆斯(Ricky Williams)共事。罗迪克在短暂的休赛期期间,每周会进行六天训练:常规练习、田径练习、带球练习、负重练习……有时,他们甚至会穿上球鞋进行足球练习。

我们的谈话进行了大约一小时,罗迪克的妻子德克尔走进家门,和我握了手。德克尔最近剪了波波头,这让她的温暖笑容更加突出。

罗迪克第一次爱上她的笑容是在2006年底,他看到德克尔在《体育画报》网站上主持的一档足球节目,当时她刚刚成为杂志旗下的泳装模特。罗迪克让代理人联系了德克尔的经纪人,这让她觉得这个人怎么偷偷摸摸,罗迪克说:“我唯一可以为自己辩护的是,我并不是一直这样做。”

几个月后,德克尔的模特生涯渐入佳境,但她住在纽约,朋友不多。她开始在谷歌上搜索罗迪克,看了他2007年澳网妙语连珠的新闻发布会,她喜欢他的幽默。罗迪克来纽约和她第一次约会前,两人煲了几个星期电话粥,“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吃了早餐。”她回忆道,“我们没有一起过夜。”

很快,她就坐火车去华盛顿看他打球了。想起那一天,罗迪克笑着说:“除了打球,我每一个动作都很紧张。”这不仅是德克尔第一次看他打球,也是她第一次现场看网球比赛,“对我来说,网球就像是禁区,是富人的运动。所以看到他砸拍、飙脏话,这种叛逆的风格非常有趣,似乎打破了网球这项死板的运动。看他打球时,我觉得他很性感。”

“她以前很喜欢看我对裁判大吼大叫。”罗迪克笑着说。

短短几个月后,罗迪克在印第安维尔斯打球时,便在酒店求了婚。他强撑着肌腱炎肆虐的膝盖,一手拿着戒指,一手拿着他从灌木丛中折下来的一枝冬青。当时罗迪克25岁,德克尔20岁,“从有‘我想我永远不会谈一场认真的恋爱’的想法到向一个女孩正式求婚,大概只用了六个月。”

2009年4月,罗迪克与德克尔正式完婚。三个月后,他们度过了一个特别的时刻。“每年温网是安迪神经最紧张的时候,因为那是他真正想要拿下的赛事。”

但2009年感觉不同,周遭气氛更加轻松,罗迪克聘请了麦肯罗的前教练拉里·斯特凡奇(Larry Stefanki),后者帮他减轻了体重,改善了步伐,“我记得布鲁克和拉里每天晚上都喝着红酒谈笑风生。”罗迪克回忆说,“那是一种很棒的氛围。”

决赛对阵费德勒的前一晚,斯特凡奇在他们租住的房子后院给罗迪克打气,“你必须让自己自由发挥,现在不是小心翼翼的时候,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挑战,但你不需要每天都比他强,只要明天你打得足够好,就能击败他。”罗迪克边听边想:他不是在发表总统演说,他真的相信自己在说什么。

“太振奋人心了。”德克尔谈起丈夫那晚的发挥,“因为他打得太漂亮(beautiful)了"。与罗迪克相比,“漂亮”这个词更多地与费德勒的风格联系在一起,但那一天,他确实打得出神入化,发球状态全程高能,直到最后一局。

费德勒又一次笑到最后,以16-14的比分赢得了第五盘,打破了桑普拉斯14 个大满贯冠军的纪录。当两人坐在一起等待颁奖仪式时,观众们高呼“Roger!Roger!Roger!”话音未落,他们又罕见地高喊起了亚军的名字,“Roddick!Roddick!Roddick!”要知道,这可是一向克制的英国人。

帽子越压越低,罗迪克脸上的痛苦依旧清晰可见,他站了起来,挥了挥手。

接受采访时,罗迪克向坐在皇家包厢的桑普拉斯致意,开玩笑说没能帮他保住纪录。随后他向在场的其他前冠军致敬,表示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这一瞬间,被很多人视作“罗迪克在球场上做过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之一”。

当笔者告诉他这一点时,他很快否定了这种赞美:“那一刻与我无关。皮特一般哪儿也不去,他甚至都不离开自己的客厅,但他进行了这次旅行,你得尊重一下前辈。”

尽管在场上表现得格外得体,但他还是藏不住伤心。2003年美网后,道格·斯普林(Doug Spreen)作为理疗师加入了罗迪克的团队,“他在淋浴间待了二十分钟,就坐在那里,水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流。”斯普林坐在更衣室时,费德勒靠了过来,“他说,‘我为你们感到难过,为安迪感到难过。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拿到’,我想,罗杰那天意识到不应该大肆庆祝,他坐在我身边时说的话是......”斯普林停顿了一下,眼眶湿润,“他其实不需要那样做,他是发自内心的……”

当罗迪克从更衣室出来时,全英俱乐部几乎空无一人。德克尔流着泪等待丈夫。“他说,‘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再谈’,甚至是他在安抚我。”

司机斯蒂芬·利特尔买了披萨和啤酒,和其他团队成员一起回到家时,罗迪克和德克尔已经到了。利特尔说:“他看起来筋疲力尽,但他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随后他走到正在流泪的利特尔身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利特尔回忆起这个拥抱时又哭了,“这不是那种成年男人会做的事。”

“我为自己感到难过。”罗迪克说,“但我也为他们感到难过。我知道在那一刻,在场的人都很伤心,就像我一样。”

罗迪克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在名人堂演讲时,这段话让我很难受。我打球的时候还没有孩子,但到了名人堂时我有了孩子,我就想,这些成年人为了赢得一座冠军,放弃了他们的多少生活?错过了多少孩子的生活?我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大牺牲,但你知道的可能只是一部分,要到后来才完全理解。”

返回奥斯汀前,罗迪克和德克尔在纽约逗留了几天。罗迪克走进位于SoHo区的苹果专卖店,很多人向他走来,这让他感到非常惊讶,“店里每个人都是一副‘Andy,伙计,别太难受’的表情,好像我们认识一样。这种感觉挺棒的,我在想,天啊,这成为了三天来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罗迪克实现了他长久以来的梦想:扩大这项运动的受众群体。而在决赛中呈现出的拼搏与得体,甚至悄然改变了罗迪克的公众形象,德克尔说:“他觉得自己是那种急躁、难搞的网球运动员,但一夜之间,他变成了每个人心中的‘甜心’。”

但他会想要用这些喜爱来换一座冠军吗?

“也许吧!”罗迪克说,“因为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能克服自己,与球迷建立起沟通的桥梁。如果我赢得了温网,我想我不会有任何遗憾。我不会因为没有赢得十个大满贯而失望,我失望的是没能赢得温布尔登。你可以拥有七个,而我只想要一个。”

我们的谈话暂停了一会儿,他需要连线网球频道发表一些评论。对此,罗迪克向我表达了歉意。他带我走进客厅,壁炉上方的电视正在播放网球节目,就在几天前,蒂亚福与弗里茨一起进入前十名,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两位美国人同列TOP10。罗迪克看好这一代后辈的未来,“球员之间有一种良性的‘嫉妒’,他们并不只是友好地互相拍拍后背,他们都想比其他人强,他们在谈论赢下大满贯。”

那么,他认为谁能打破美国男网长达20年的魔咒呢?

“我不知道。这不是回避问题,如果有强烈的感觉,我可能会对你撒谎,因为我不想让一个人成为焦点,独自去面对那种高压状态。但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哪个人更出众。”

如果他们中有人请罗迪克当教练呢?

“我必须陪着孩子们长大,直到他们到了一定年纪,我出去两周对他们没什么影响。那得是十年后的事了,如果到时候刚好有一名球员有机会打破‘魔咒’,那我可以试试。”

不当教练,罗迪克也完全闲不下来。最近,他又和朋友共同创办了一家名为ViewFi的虚拟医疗保健公司。同时,他还要忙着安迪·罗迪克基金会。“过去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我不会在接下来二十年里无所事事。我需要做点什么。”

这份执着,即使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也依然存在。兰斯·胡顿(Lance Hooton)记得,一次集体训练以4x100米接力赛结束,“安迪是主力之一。后程另一名主力稍稍领先,安迪紧追不舍,在离终点还有五米的地方,他鱼跃过去,狠狠摔倒,与地面摩擦的腿和手臂,划破了一半皮肤。”

罗迪克承认,他的过分执着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我总是这样想,如果我的天赋不如这些人,再不努力训练,可能就没有机会赢得今天的比赛。如果能回到过去,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改变一种习惯,那就是少想这些破事。”

他希望当时的自己,能少受些精神上的煎熬,“巡回赛最后一年,看着自己四处漂泊,排名也就世界第25位,当时就想......我想打打篮球,我想做其他任何事。那段时间,赢球后的心情,是如释重负,而不是彻头彻尾的喜悦。”

喜悦往往是在经历过“失去”后逐渐消散。2011 年10月,经纪人肯·梅尔森(Ken Meyerson)在睡梦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48岁。两周后,参加巴塞尔赛时,罗迪克在更衣室里经历了职业生涯最严重的情绪崩溃,“他原本也会来这站比赛,即便其他经纪人很少现身年末的这种小比赛。他本会在这里做一些好笑的事,但我再也看不到了。我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这是他第二年选择退役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罗迪克说,“他可能带走了一些我对比赛的热爱。”

与此同时,罗迪克还体会到了某种徒劳,开始对“一满贯奇迹”这个残酷的称号越发敏感,“我想,F**k,我赢了32座冠军,最后四五站比赛我还赢了两座。对于球员来说,职业生涯的决定性时刻是什么?我再赢十座冠军也改变不了什么,如果不是大满贯,冠军对人们的影响也是零。”

德克尔回忆说,罗迪克职业生涯的最后两年明显变了个人,“他打得不那么开心了。他对伤病的耐心明显减少,他很暴躁。我还天真地想,我嫁给了这个男人,现在他却变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很年轻,但经常表现得像个老人,那个折断冬青树枝的人呢?那个安迪去哪儿了?”

“但当他退役后……”德克尔打了个响指,“就像是一盏被点亮的灯,他又变成了我认识并爱上的那个人。过了一段时间我意识到,哦,这是一个饱受痛苦的男人,他正在努力面对职业生涯的终结,以及与球员身份的告别。”

罗迪克结束在网球频道的工作时,德克尔已经去接孩子了。我们回到门廊,小雨正在淅淅沥沥地下。

他其实从来没有计划过。2012年8月,罗迪克30岁生日的那天早上,德克尔离开曼哈顿的酒店去工作,罗迪克发短信让她有空回来。他告诉她,自己要退役了,并打算在当天宣布。“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德克尔问,虽然她一听就知道丈夫没有丝毫犹豫,“上床睡觉前还是一名现役网球运动员,一醒来,我就要退役了。”

美网第四轮,即便在罗迪克的最后一场比赛中,父母也没有坐进他的包厢。但他第一次在美网比赛时知道父母坐在了哪,赛后致辞时,罗迪克望向他们,感谢他们给予的每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最后一点感想。”罗迪克说,“我想对一个已经离开我们的人说声谢谢。”他仰起头,望着阿瑟·阿什球场,“感谢肯·梅尔森为我做的一切,我爱你。”

两年后,杰里·罗迪克死于心脏病,就在安迪32岁生日前的几周。

“对于安迪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他经历了过多程度的失去与死亡。”德克尔说,“他所经历的这些失去,导师、父亲……这些人占据了他生命的极大部分。”

当我问及这些“失去”,罗迪克用调侃来回避,“我想如果要开一个玩笑的话,那就是:他们相处了13年,于是俩人都得了心脏病。”但随后他的眼神中又流露出伤感,“我希望肯知道,我对他很忠诚,就像他对我一样。我希望他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我不知道我是否表达过这一点。其实我很好奇,如果他还在,我们的关系会如何发展。但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这是我最难过的部分。”

还好,至少他意识到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会如何发展,“比起年轻时,我想我应该是一个更容易相处的成年人。而比起父亲的身份,我想他应该也会是一个更容易相处的祖父。”他停顿了一下,“但也许只是我想让关系朝着那个方向发展,我也不知道......很遗憾在做了父亲后,不能再和自己的父亲对话。”

有了孩子后,罗迪克对父亲当年的育儿方式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他倒也不是想控制。”罗迪克淡淡地说,“他就是担心,他就是想这么保护孩子。我不同意他的方法,但我现在理解了。”

然而,无论我们如何试图将自己与父母区分开来,我们始终是他们的孩子。罗迪克的朋友珍·霍奇(Jen Hodge)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当时,罗迪克的儿子在学骑车,“汉克对他说:‘爸爸,我只需要更加努力,就会变得更好。’安迪一个震惊,‘天啊,从来没有人说话这么像我。’”

我很想向罗迪克打听这件趣事,但还是忍住了。孩子们已经回到家,他们一个劲围着父亲转。临走时,孩子们礼貌地和我握手,汉克告诉我,他最喜欢的篮球队是黄蜂,斯蒂薇则向我展示她漂亮的洞洞鞋。最后,德克尔与我拥抱道别。

罗迪克让家人站在笼罩着柔光的门口,自己冒着濛濛细雨送我上车,“谢谢你能来。”晚霞悄然划过天际,“我知道这地方很难走。”

文:Sean Manning 编译:Eddie&Leo

原文链接:

https://www.gq.com/story/andy-roddick-us-o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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